“人还是应该有一种精神、有一点追求。在这样一个时代,我们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。”梁从诫以自己的行动实践了这句话,从61岁开始了他“自然之友”的艰辛事业
本刊记者/黄艾禾
梁从诫先生走了,走得很平静。
2010年10月28日,梁从诫在北京病逝,享年78岁。消息传开,北京东城那所朴素的旧式宿舍楼中的家中,挤满了前来慰问和吊唁的人们。梁从诫的儿子梁鉴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父亲卧床不起已经好几年,这次是突然肺部感染继而引发脏器衰竭,他去世时已无神志,所以很平静。
“找到了自己的事业”
几乎所有的媒体在报道这一消息时,都用了“梁思成之子、梁启超之孙梁从诫去世”这样的标题,岂不知,这是梁从诫生前最不爱听的一种身份介绍。作为梁思成和林徽音的儿子,梁从诫一生都想摆脱这种名门之后的光环与重负,而以自己的努力和能力来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。
梁从诫的父母都是建筑学领域的大家,他们自然也希望儿子子承父业。取名“从诫”,就是希望他师从中国宋代的优秀建筑师李诫。然而到了梁从诫考大学时,因为考建筑系的分数差了几分,后来进了历史系。
1958年梁从诫研究生毕业后,曾在云南大学教书,后又回到北京,在外交部研究国际关系,经历文革的动乱和下放。到文革结束后,从1978到1988 年,他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任编辑,参与创办《百科知识》月刊。这是他享受体制内铁饭碗福利待遇的最后一个职务。1988年,时年56岁的他辞职,去民办的中国文化书院担任导师(教授)。
应该是从这个时候起,他开始思考中国的环保问题。
“一个人一生会有一个高峰,而梁从诫先生的高峰,却是从他60岁以后开始的”,与梁从诫一起创办中国最早的民间环保组织“自然之友”、现任“自然之友”理事长的杨东平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到了今天,关于“自然之友”早期创立时,四位创始人梁从诫、杨东平、梁晓燕和王力雄激情澎湃地忧患国家的未来的情景,在“玲珑园”开恳谈会的情景,在媒体的描述中已经近乎是一个传奇。那是1993年的6月5日,正是“世界环境日”,数十位知识分子在公园的草地上席地而坐,讨论环境问题——在当时的中国,这还是一个生僻的词语,人们更关心的是国家的经济发展速度,环保问题似乎还很遥远。
那一天,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康雪也到了现场,她完全被吸引住了:“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环保……这项事业是不分年龄、不分性别、不分民族、也不分国界,如此博大,又如此重要,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……”当时,她也被梁从诫的个人魅力所折服:“梁先生讲话风趣幽默,充满睿智”,而且意气风发,热力四溢,用她的一位密友的话来形容,梁从诫当时的状态,就是一副“找到了自己的事业”的感觉。那一年,梁从诫61岁。
从此,康雪的人生被改变,她成了“自然之友”的坚定铁杆,一直至今。
“他带动和孵化了中国一代环保人”
“梁从诫对于‘自然之友’的开创之功,对于中国环保事业的贡献,恐怕他自己都想不到”,杨东平说,“他以他的感召,带动和孵化了中国一代的环保人,比如奚志农、杨欣等等,这一代人的崛起,对中国环保事业的推动远远超出了他个人的影响。”
“虽然环保在今天已经成为常识,但在当时的中国,大多数人对此都没概念,也不知道什么是NGO,而他因为对外面世界有更多了解,比我们有‘先知先觉’。他已经意识到,中国已经走到了这个阶段:再一味强调经济发展而不顾环境问题,将是灾难性的。梁先生很早就知道世界上的那些著名NGO,以公民自己的力量来投入对社会做贡献,保护环境,他认为,在中国,我们也可以做这些事情。这样的想法,在当时是开创性的。”杨东平说。
杨东平后来很久才知道,梁从诫是在辞去了体制内铁饭碗,没有了一切的医疗和社保福利的情况下开始在中国做环保的,而且已经是60多岁,这样的事情没有几个人能做到。“他真是做的大决断啊”,杨感慨道。
对于在中国做NGO的风险,梁从诫不是没想到过。他后来一次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提到,当初他们四个人在讨论问题时,梁从诫问,做这样的事情,说不定还会有政治上的风险,而大家说,我们想试一试,不试,怎么知道就一定不批准呢?“当时我还问大家,万一有政治风险,出点麻烦了,后悔不后悔?大家说不后悔。我们就跟小孩似的,说咱们拉钩,大家不后悔就拉钩。”梁从诫这样回忆道。
但是,做“自然之友”所经历的艰辛险阻,还是超出了想象。根据国家的《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》和《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管理暂行条例》,民间组织必须找到一个主管单位。他们花了9个月的时间,才在“中国文化书院”下,注册上了“绿色文化分院”,英文名friends of nature(自然之友)。而这个“挂靠”关系,也将要结束了——仅从注册登记,就可以看出在中国做真正的民间组织有多难。早期的“自然之友”连办公室都没有,开会就在梁从诫的家中进行。
“积极的悲观主义”
从今天看来,“自然之友”是一个巨大的成功。十多年来累计发展会员一万余人,其中活跃会员3000余人,团体会员近30家。“自然之友”会员们又出去办起新的NGO,这样的NGO已有十多家。
“自然之友”累计获得国内国际各类奖项20余项,如“亚洲环境奖”“地球奖”“大熊猫奖”“绿色人物奖”和菲律宾“雷蒙·麦格赛赛奖”等等。而“自然之友”是从来没花国家一分钱的,全靠会费、国内外社会团体及私人捐赠,特别是国际大型基金会、公益组织的捐款。媒体曾经披露过一个数字:截至1999年9月30日,“自然之友”所得到的资金共计252.6万元人民币,平均每年约63万元。
但是这后面的艰辛呢?他们所遇到的,不仅仅是地方势力的阻挠,金钱的诱惑,甚至是死亡的威胁。最让他们感到沮丧的,是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,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,似乎也无法改变。
梁晓燕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起这样一幕。那是在2003年,有一天梁从诫对梁晓燕说:我最近心情很坏,我们聊聊吧。这样,他们吃了很长时间的一顿饭。梁从诫说,没进入环保事业时,我还觉得自己能做点事,但现在,随着你对这一领域了解得越多,就越觉得问题太多,感到自己不是越来越有力量,而是黑沉沉的一片,像是压在一块巨石之下。“我一直在想,我这样做真的有价值吗?我的价值究竟体现在哪里?我为什么还要这样坚持做下去?”
“那是一种深刻的无力感,”梁晓燕说,“或许我们每个人都迟早会经历这种内心的黑暗时刻。忽然有一天,我们对自己的生存意义,对于给自己找到并安放一个合适的位置,产生了深深的怀疑。这种悲观,实际在许多环保人心中都真实地存在过。”
“我们那天讨论了很久,想把它梳理清楚些。最终我们是这样看的:如果我们认为我们最终一定能改变什么,那么对这一点我们是持悲观主义的,没有人能决定世界的改变,也许这只能是由上帝来决定。而我们,只能做人的事情。当你具体地在和一个个人打交道时,你会获得反馈和交流,让你感觉到自己的力量。如果只有抽象思考而无实际的行动,那你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力量。所谓‘知其不可而为之’,是有实际支撑的,或许,我们这叫做‘积极的悲观主义’——哪怕最终不会有什么改变,但这是我们的生存状态的一部分。”
“从那以后,我们再没有这样深谈过,但是,也似乎是进入了一种境界,有了一种精神上的升华。”
纵观梁从诫的一生,熟悉他的人,包括他的子女,都同意,他的最后十几年,也就是从60岁以后的人生,是他最耀眼的一段。这里不应该拿世俗的成败来衡量,因为从环保事业来说,很难说其在中国有了很大成功。但是不管环保事业发展得是否顺利,梁从诫完全是从自己做起的。他出门自备碗筷,生活尽量避免浪费,他家的洗澡水都是接在盆里再用来擦地洗厕所的。他出行尽量骑车,连去参加政协会议也不例外,以致被门卫挡在门外,直到2006年他73岁那年,骑车被人撞倒,腿被撞断。从此他的健康每况愈下,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,直至不能自理。
外人来看梁从诫,总不免爱以名门之后的大家子弟来打量他,而梁从诫,一直希望以自己之努力,只做“梁从诫”而不是谁谁之子。如果说到家族的背负与名门的教养,那给他的就是这份中国士大夫式的做人的自持自律,一切自然而坦荡纯正,毫无通融耍滑。
康雪记得,当年梁先生曾半开玩笑地说起过自己的未来葬礼:要放着好听的音乐,还要在他的脚底板上各画上一个笑脸。
先生其实是可以这样笑慰九泉的。 ★